木心祭:启示【四】
“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,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。”
——法·福楼拜
让木心一生放在心底的法国作家福楼拜
我不是搞艺术的,也不懂什么艺术,站在艺术品面前,也缺乏鉴赏力,木心给了我一个视角,一个评判艺术的原则:“人生可以宽厚,艺术绝对势力”。
具体到如何势力呢?这需要一个标准,我在阅读上有一个原则:但凡人品上有瑕疵的,我不喜欢的作家,他的作品我也一概不看。比方说,周作人,郭沫若,余秋雨,郭敬明,那么多好的作家的书都读不过来,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些人上面。
“大陆的新文人画,是文盲画的文人画,看了起鸡皮疙瘩。识字不多的作家,才会喝彩。中国的文人画,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。李太白的书法,非常好。苏东坡画几笔画,好极了。”
李白书法
绘画我是不懂的,但籍着木心的论调,我也得出一个日后欣赏书法字画的原则:先考察书画者的人文修养如何?如果不好,不好意思,技法再好,与我无关。
读凡高致提奥的信:
“你肯定知道《悲惨世界》……我觉得,值得再读此书的理由是保持某些感情的鲜活性,尤其是对于人性的热爱以及对于高贵事物的信仰和感知。”
凡高的书信
都知道凡高的画画得好,这是隐去了他的文学修养,读读凡高留下的文字,就会知道,文学修养在一个大师级的画家身上起到的作用有多大。
说到艺术,避不开宗教,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艺术作品,题材灵感都来源于宗教,那么宗教又是什么?宗教领袖又是什么?我对此常常是晕头转向的,木心同样给了我一个看清宗教的视角:
“我觉得艺术、哲学、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、真的可能、善的可能。”
客观的讲宗教,只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部分,宗教是壳,里面包含了众多的艺术形式:哲学,文学,绘画,也包括自然科学,这些功劳早期都归宗教所有,宗教在政治上又是统治者愚民的工具,在艺术上,是艺术家的灵感源泉,对个人,是心灵的一种寄托,新的世纪,宗教式微,众多的艺术形式都得以脱离出宗教,独占人类文化的一部分。
拉斐尔《雅典学院》
而宗教领袖又是什么?木心一语概括:
“何必计较宗教家、哲学家、艺术家,归根到底是一颗心。都是伊卡洛斯,都要飞高,都一定会跌下来的。”
如此便不用再纠结了,嵌在人类个体头上的各种头衔,完全可以一视同仁的对待了,木心在《圆光》里写到李叔同在圆寂前吐露真声,仍念及尘世的妻儿,那一刹,弘一法师的头上一定有圆光在闪耀。
“多少严闭的门,无风自开,搏动的心,都是带血的。”
说得多好呀,人和人的区别,无非这一颗带血的心。
弘一法师书法
“人类的伟大高贵,完全在于精神生活,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,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(欣赏者)。所谓史家、评家、收藏家、媒体传播家、演奏家、指挥家,都是天才的朋友。长期的朋友,后来成熟了,正式成了天才,朋友又来了——朋友中,有的人后来成熟,上升为天才,这便是天才的家谱。”
我以前只是单纯的认为:人和动物的区别,就是人贵在有精神生活。鲁迅说过,人与人的差别有时候要大于人与猴子的差别。我的解读是:人与人的区别,首先是精神生活有无的问题,其次是有多少的差异问题,或者说是高低的质量问题。
具体的说,什么是精神生活呢?人类创造的一切艺术形式,都是精神生活的范畴,而这里面又有雅俗高低之分,我们承认《红楼梦》的伟大,又要用《鹿鼎记》来消遣取乐;知道贝多芬的交响乐不朽,还要去听杰克逊的流行音乐;视凡高为绘画的天才,而看懂的又没有几个。
电视剧《红楼梦》87版经典
艺术家是分层次的,无疑曹雪芹,贝多芬,凡高都是塔尖的人物,下面还有一流的,二流的,三流的……不入流的,那么,生产出来的艺术品也必然如此。
我所理解的精神生活就是每个人按需要,按能力消费自己所能承受的艺术品的等级。在精神层面上,能就能,不能就不能。当然,可能现在不能,日后就能了,这就是精神生活质量的提升。
旦凡顶级的艺术家,为了其钟爱的艺术,往往都可以为之放弃现世的物质诱惑,这是艺术家的代价,而这种代价值不值得?木心有完美的答案:
“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,不过比权势的梦、财富的梦、情欲的梦,更美一些,更持久一些,艺术,是个最好的梦。”
我从前也理解不了这些,这些天才的艺术家,哪怕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拿一点点用在世俗上,或者与世俗不那么闹别扭,妥协一点,生活也会过得好一些,直到看到木心的话:
“来美国十一年半,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——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,和生活的实利心。既虚荣入骨,又实利成癖,算盘打得太精:高雅、低俗两不误,艺术、人生双丰收。我叫好,叫的是喝倒彩。”
木心在美国早期用绘画养活自己
这也是一种艺术家的生活,身边比比皆是,只是这所谓的艺术家的艺术品的艺术含量,要大打折扣了。
木心在《鱼丽之宴》里说过一段非常漂亮的话:
“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,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,自认为练达,自认为精明,从前多幼稚,总算看透了,想穿了——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。”
很多人读了都会心有戚戚,特别是现在所谓的中年油腻大叔群体,多半会感同身受。陈丹青说,木心是玩真的,而我们是真的在玩。
回想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,哪个不是意气风发,满怀理想,激扬过文字,指点过江山,后来,出来工作,结了婚,生了娃,买了车,又买了房,温暖幸福的小日子过起,什么理想,抱负都统统见鬼去吧。
木心说:“少年言志,会言中的。”他少年读书时就把福楼拜的“艺术广大已极,足以占有一个人。”当成自己的信仰,日后,无论岁月如何变迁,苦难如何接踵而至,他都不曾背离这最初的信仰。
阅读木心,让我再次思考生命的意义,这是一个大字眼,却也是每个人逃不过的命题,想或不想,都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,只是想明白了去过,和过完了再去想,这意义差别还是有点大。
“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更高的意义,但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某种东西有意义,那就是人,因为人是唯一要求世界有意义的生命。”
——加缪
加缪《西西弗斯》
说的多好,动物就不会要求世界有意义,动物只要求基本的生存就可以了。说到人,其实,当下的社会,已然是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了,特别是有机会出国的话,看到其它民族的人,可能过着迥异于我们的生活,人家也是一辈子,回头看看,为什么我们的一辈子要这样过,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寻求人生意义的开始。
“生命好在无意义,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。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,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,那才尴尬狼狈。”
——木心《素履之往》
遇到木心,很多不理解的人生大问题都迎刃而解,显然,生命的意义是人才能赋予的,而这个人,不是父母,不是爱人,也不是政治领袖,更不是社会潮流,而应该是自己,自己在吸收了足够多的精神养分后才能做出的一种明智选择。
富兰克林说他愿意把他的人生再过一遍,因为他此生没有枉过,所以他愿意重过一遍,这里是重复一遍的意思,对芸芸众生来说,恐怕是要重新过一遍的意思。
从左至右:塞尚,纪德,尼采,陀思妥耶夫斯基
“我曾模仿塞尚十年,和纪德交往二十年,信服尼采三十年,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。凭这点死心塌地,我慢慢建立了自己。不要怕受影响。”
木心在《鲁迅祭》里说过,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。《文学回忆录》仅是木心庞大艺术世界的敲门砖,陈丹青的意图,要让木心的砖引导大家去找到木心的玉。高山仰止,走近木心何其难。
木心已经离开七个年头,现在阅读木心,也只是开始。通过阅读木心,激发人们去过一种更智慧,更充实的生活的意愿,也尝试实现这种可能。所幸余生,木心为伴。
“1950年,我二十三岁,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。之前,读过他全部的小说,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——被称为老师不容易,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!”
2018年,我三十八岁,也想投到木心门下。之前,还没有读完他的全部作品,这样就称为学生,先生怕不会同意。过去郑板桥和齐白石都推崇徐渭,自称是“青藤门下走狗”,也算够虔诚的了。而信仰这种事情,唯有虔诚才会产生效果。虽然先生不信宗教,我还是甘愿做木心门下一信徒。
木心美术馆《尼采与木心》特展
最后,容我说两句刻薄的话,中国人是对不起木心的,最起码现在是这样,几千年的人类文化也出不了几个尼采,木心这样的天才的。很多先知都要等到死后很久才会出现精神复活的盛况,先知也许不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,但他一定属于未来,属于全人类。
尼采的精神财富在母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敬仰,在整个世界得到继承和发扬,整个西方都对尼采的出现,欢欣鼓舞,这样持续了一百多年,未来还会如此,木心亦会如此。